一打工的
散文  2014年07月29日  阅读:603

裸露在四季里的灼伤,没有节日的概念,没有闲致的牧马放羊,黝黑的皮肤、黯淡的眼神,就连那一帘温婉的微笑也显得那么牵强。恍惚中,在异地他乡的车水马龙中,触嗅到家乡槐树上似曾相识的馨香,刹那间,触及这时光的地久天长和辗转反侧的夜色凄凉。当一座座高楼大厦、一栋栋别墅庭院拔地而起时,“一打工的”数不清他(她)手中历经了构筑这一闪闪气宇轩昂的映像中的多少块砖和多少片瓦;当远望一辆辆宝马香车行驶在繁碌的街道上时,“一打工的”也许能够念叨出奔驰宝马的标识,但对他(她)而言,坐在其中是哭是笑的故事全然是一抹永无止境的奢望;当从还未习以为常的手机震荡中传来家乡子女的问候时,“一打工的”似乎遗忘了酝酿已久的腹稿,在不知所云中,心中暗自埋怨着自己与孩子的代沟,甚至在张弛“我爸是李刚”的癫狂中,默默地期盼着——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你们不要成为我的亲人,更不要成为我的子女,因为我没权没钱没地位,因为我拼不过其他的名爹,因为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打工的”……

——题记

寂静的校园中,遗留了一声声寂寥的苍凉。在诺大的体育场上,在烈日当头的晌午,几个与父辈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在忙碌,周围的几株小草正在张着血盆大口吞噬这一滴又一滴的晶莹,邂逅着一场久违的“甘霖”。可惜,它们永远也无法阐悟,这“雨水”为何那般滚烫,这滋味又为何这般苦涩。据说学校迎来了四十周年的校庆,自然,一座巍峨的大门以祭奠的姿态在零星的间隙中“冉冉升起”,仿佛一切都在盈盈笑意中荡漾,而他们却不曾挂有一丝的笑意。我不敢走近他们,甚至害怕与他们的对视,溢满一个渺小的生灵在伟大的上帝面前的卑微。面对一帘帘艰涩的神情,我读不懂他们到底在思考什么,是不是盘算着今天多了多少钱呢!是不是又在不大常用的短信箱中寻找孩子的银行卡号呢!停下脚步,我祈盼能够亲眼目睹他们的笑,然而,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仿佛注定了笑,这种尘世间最容易最简单最艰难的“抽搐”离他们是多么地遥远。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铃声震碎了一卷敏感的预言,在他端起手机的霎那,我获得了自己满意的结果。私念,另一端的人儿有多么地可爱呢!到底拥有什么魔力让他们浮现那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呢!或许,他们不是不会笑,而是埋藏,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埋藏在至亲的近询里,埋藏在自己的梦中,而梦,在坚硬的现实中,幸福而疲倦,痛彻并快乐,但不遥远,真的不遥远……

镌刻彩色的彼岸,忽想起一个衷情于写梦的“打工的”。只是,在记忆的起点,他并不是一个“打工的”,而是一个纺纱厂中的工人。老一辈人常常在嘴边叨唠,“工厂的工人算是那个时代相当不错的职业,比现在的老师都好哩!”,是啊!在更老一辈人的世界里,他们甚至比我们这一代人怀念过去的计划经济,怀念那个时代人们少有的贫富两极和神采奕奕的神态。但是,工人并不是他的第一份职业,二十年后的嘴角总是固执地认为“打工”才是他名副其实的最初职业。

十五六岁,在法律上定义为未成年的年龄里,他早已体味到这冷峻社会的涵义。在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上,柔弱的肩膀扛不起冰冷的钢铁,娇小的双手搬不动垒砌的砖头,于是,同伴们厌弃他的“一无是处”,但同情他一字开头的年龄,“去拾钢筋吧!”,这是工友分给他的工作,也是“一打工的”第一份职业。当祖父带着哭腔告诉我时,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建筑工地上究竟是以怎样的音容去仰望或俯瞰这个棱角不分的社会。只是,我唯一明白的是他就此丧失了像十五六岁的我那样端坐学堂的机会,丧失了像如今的我依旧享有的安逸和逃避,丧失了一切可利用的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年少无知。后来,在家人们的帮助和自我的锻造下,他好不容易进入了工厂,做起了工人。可是,他属于那种最安分和最不安分的人,最安分的是他有每一个最最平凡人所常有的生活方式,最不安分的是他那一颗焦躁的心。记得,他曾对我说:“我不想庸庸碌碌地过这一辈子,总想给自己的后半生留点念想”,我猜,正是这一句话,正是那一颗按捺不住的心,让他毅然有勇气来去寻找自己,寻找自己最真挚的呼唤——诗歌。不过,世间的所有都遵循着守恒原理,你想得到某些东西便必然会失去某些东西,换而言之,你想得到某种东西就必然要付出代价。是的!他付出了!一摞又一摞的稿纸,校验着一夜又一夜的书写。而后,在一家三口即将搬出那间既当客厅又当卧室的员工宿舍时,你无法想象他对这些泛黄纸卷的钟情,因此,用塑料袋打包成四五袋常常被他的家人当成“垃圾”的东西。当二十年后的自己再一次回忆起他形影不离的几袋“垃圾”时,我认为这是一种祭奠,是对自己付出而不带丝毫怨言的祭奠。

生活中,追逐梦想不易,但面对现实的残酷更属不易。当中学抱有的认知无法了解什么叫国退民进和MBO的真正含义时,当下海和下岗成为那个时代最时尚最残忍最具有羞辱性的字眼时,当马云、俞敏洪和史玉柱这些下一纪商业精英们还在默默无闻时,年幼的我无法理解下岗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深刻的真实。但自从下岗的那一刻起,他便真正无法摆脱一个“打工的”的命运了。渐渐地,变化了年岁与时代,停滞在记忆里,无论从J市到H市,无论怎般命途多舛,他好像从未有过一声对生命不易的叹息,也许,他有过,但只是不在我的面前吧!

他一向炫耀自己的运气,一种被祖母常常带着荣耀数落的“胳肢窝里过活”的运气。但是,倒流着与他打交道这么多年的时间,深有感触的是,——幸运背后隐藏的是一份梦想,一份实力,一份执着,一份勇气和一份颇有“狡黠”和“无奈”的智慧。

是不是有人曾说过,“青春是一种状态,有梦的人永远不会老”,是不是还有那么一句名言,“当后悔代替梦想时,这个人才是真正老去”。二十多年,丰腴与风雨,彻底的绝望和盛大的希望,依偎着一份不向世俗低头的梦想,东游西荡,“浪子”不回头。你,想象得出一个工作的青年人贫穷到连回家买馒头的钱都没有还要口口声声写梦的场景吗!二十年间,静静的,悄悄的,有多少华丽的人生浮现出转机,有多少优美的诗句在迎风生长,我常常认为,“诗人是这个时代的畸形儿,思维与常人迥异,要不然,怎么会有海子的卧轨、食指的癫狂和顾城杀妻厌子的自杀呢!”他们的梦离地面太远,离开人世间的时间太久,因此,无法认清这个社会的现实,亦没有一颗偌大的心脏去忍受一个世界的轮转循环。然而,这个“打工的”走过春夏秋冬,独酌酸甜苦辣,所以,他虽有些名气,但始终没有那些诗人的有名;他虽不愿向这个社会低头,但怀揣着梦却不得不委曲求全。瞧,这是他在偷偷地思索,是他一首《打工族》

十指

零落成枝桠,举着

故乡的空碗

他怀念故乡,也衷情于写故乡,像每一个“打工的”背着沉重的包裹,嘴边哼唱着《流浪歌》。我虽惊异于诗歌的艳丽,但却没有他的那种天赋,奇思妙想、天马行空。异常地赞同他的许多诗友对他三行诗的点评,“奇妙的幻想、灵活的词语运用……”,仿若《打工族》,一个惯用逻辑思维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十指与枝桠有什么零活的关系?故乡又与空碗怎样企及”。但无法置否,读后的感觉却总有说不出的相思,想象不完的一种普罗米修斯被缚的场幕。最后,不得不折服这个“打工的”,有些诗,有些歌,的确很美很深情。

或许,随着年华的飞逝,他的心也不再年轻时那般追求唯美的臆想,遗留的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真实和凝练。正像他刚刚写的长诗《打工日记》,品读中不再需要拗口的咀嚼,而是直接扑面的歇斯底里。

在很蓝的天空下

在车水马龙的都市里

在高耸入云的楼房里

我穿着一件与这个城市

不搭配的衣服

蜗居在一间被房租挤得很窄的出租房内

房内只有一张高低床和一张

凳子垒起来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只碗和昨天

没有吃完的饭

(今天接着吃的)

看到桌上的那只碗

我心中涌起一股无言的辛酸

我知道,这种场面

会让这个城市的人露出一种

蔑视的笑

小乞丐

我想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

可是我想想故乡的亲人

还是露出了一点笑容

我清楚地知道 我已经

为家乡的亲人

在储蓄卡上增添了一些数字

回家的时候

亲人一定会说我很棒的

// //

阳光,从窗缝里投射进来

照得房间亮亮的暖暖的

我站起身推开窗子

尽情地呼吸着着太阳的味道

贪婪地让空中的风

席卷全身

我知道,在他们面前

我和这个城市的人都是上帝平等的臣民

我和他们一样有权利

享受他们,分享

他们的快乐忧伤

// //

隐隐地

我听见手机铃响起

我一个健步回到屋里

看到来电不是单位主管的电话

顿时释然了

我知道,这是家乡的电话

一下子

我胸中涌起海的波涛

我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溢出

我想你们呢

我一字一字地在手机面前脱口而出

——《打工日记》

这是他的长诗,是一个“打工的”用坚硬的真相呼喊出的真情。“他的确穿着一件与这个城市不搭配的衣服”,因为在那座城市最繁华的大厦中,一件短袖的价位可以高达四五位数额;因为他穿的那件工作服是他的同事所厌弃的“低品位”,但对他而言,这确是一件相当昂贵的西服;更因为我知道,像生活在这座城市中最具讽刺意味的是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一边是巍峨壮观的五星级高档宾馆,另一边则是正在施工工人的平民板房。也许,世间最具有讽刺意味的也不过如此了吧!

无论怎样,他依旧甘愿吃着昨日剩下的馒头,依旧每隔一天去食堂刷一次免费的午餐,依旧在储蓄卡上增添上一些数字。但是,我相信我永远听不到他对生活的埋怨,给予我的只有希望、希望、和永无止境的希望。也许,这一抹希望源自他那一颗坚定的心,而他的心似乎是永远年轻的,要不然,他怎能写出这么溢满青涩的情歌呢!有时候,即便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年轻人读过他的歌词都难免羞涩,又何况词作者竟然是一个已过不惑的中年人呢!我问他为何要写这样歌词,他笑着说:“谁让这个时代喜欢这样口水歌词呢!”。刹那间,我感觉他虽没有上过几年学,但他却深知商界最高超的智慧——迎合市场的需求,提供符合趋势的知识成果。亦然,这种迎合必然是以实力为基础。在校园平静的生活中,时而听到他的兴奋,“我的歌词又和谁签约了!”,时而传来他的呼喊,“我的歌词又买了多少钱了!”那一刻,我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一个获得了甜美果实的孩子,但是,一个“打工的”有如此成绩,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吗?同时,我知道,对他这么一个“打工的”而言,这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简单的开始。

就这样,这个“打工的”依旧带着最原始的兴奋去追求他的梦,追求他的另一个方向。纵然多些皱纹,但那一褶一皱中远不是悲怆,而是积淀;纵然多些白发,但那一弯一折中远不是苍老,而是光芒……

不久将来,我坚信,这个社会不会再用一种决绝的眼神去一口否决“一打工的”的命运,而是用最理性最善良最朴实的口吻来祝福每一位“打工的”的命途。一个人,或许不是体制内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人人生的落霞,而是一道道隐藏在苦涩背后的霞光。

不久将来,我坚信,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会怀着最崇敬的心去敬仰一类人,去怀念我们这个时代,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有一群人,叫流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