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虔诚
小说  2014年04月19日  阅读:898

(一)

周末的上午,大学模糊了彼岸,与世隔绝,孕育的叱咤深陷在一片惺忪朦胧的磁场中。“嘭”,横贯一亘莫名的晴空巨响,撑破睡梦人的呓语,震碎整座宿舍楼的悄无声息。在所有愕然的咒骂声中,石屹总是出乎意料的出现在他的好兄弟——木力的面前。

“阿力,你猜,兄弟我这几天去哪了?”,一口高分贝的嗓音再一次让整个宿舍楼陷入地震临来前的征兆。尽管这种扩音器般的嘶吼让木力经常染上暂时的失聪,但是,当从石屹走近他的生命长征时起,张扬、不羁、略带些许叛逆,毁誉参半的修辞不止一次的萌生于木力的脑海。然而,木力始终欣赏他,不但是因为他们是情谊的“旅途兄弟”,若水,如澧,而且在石屹的影子中,木力寻觅到自己的影子,追梦,肆虐。

青春的基因镌刻应有的年少轻狂,他们是在自己世界里的追梦人。身体力行,暮力地主攻一份在寻常之隙中遥不可及的奇迹;不灭奢望,“一个相信奇迹的人,终会创造奇迹”。可惜,从起点走向终点,从出生走向死亡,每一个柔美的清梦,每一张峥嵘的悴容,亦然,不亦同。

从遥远的方域归来,彰显一块顽石的风尘仆仆。冷峻的容颜被一抛尘沙所严密的覆盖,褪去平日里江南书生的稚气,却增添了些许玉门关外戍边的沉重。望着他一副视死而归的郑重,木力习以为常地拿过他的单反,略带几分惊异,又添扩几分痴狂,笑道:“伟大的摄影家,你翘了一周的课,学院里的展览板上尽是你的大名,大家都好奇,你到哪里逍遥去了?”

一叠嘲讽的格调在情分里只是一种深化感情的催化剂,石屹知道,当他翘课的一次次中,他无需牵挂自己的学分,只因身边这位最好的兄弟,不用感激,亦无须感激。此刻,异地归来的惊喜拂拭过周遭的全部,他迫不及待地与木力分享,“得了,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呀!不过,这一回,本人可是去了一个消逝的仙境——罗布泊,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广袤、狂野、神秘,只有你去后,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抹去那份狰狞的记忆……”

每当提及摄影时,石屹仿若一位滔滔不绝的演讲家,永久地沉溺在自己的天地里,不问风雨变迁,勿论沧海桑田。有时候,即使木力也极其费解,执念心中的一丝困惑:“为何不温顺地纤度大学生活,忘记学习,抛却安逸,一腔热血尽洒在从东到西、自北向南的旅程中呢?”,有些诧异,有些殷羡,更有些禅不透的思辨。

“暂停一下,我改日再听你的扬长大论吧!真搞不明白,你为何这么痴狂摄影呢?”,木力惊奇地问道。

“我爱摄影,如同你爱写作,我希望在摄影的天地里创造自己的辉煌,正如你一样,你不是希望在你的文学世界里创就一席之地吗?”,石屹坚定地答道,像他的名字,更像他的个性。

存于尘世,倘若一个人寻觅到一份牵绊终生的爱好,这种际遇将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狂欢!只是,尘埃的诱惑太多,又有几人能够遂其所愿,在一路走来的沁雅中,觅寻至契诃夫的一个清晨,“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点一滴地挤出去,然后,在一个美丽的早晨醒来,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奴隶的血,而是真正人的血”。

“石头,你错了!命运注定你我的不同,你的社会背景供养得起你一份奢侈的爱好,或许,从出生之日起,上苍便早已注定你领先于我的前面。的确,我无法否认内心深处的自卑情愫,可是,任何人都不甘平庸,全力以赴的我不能忍受我的落后。之所以经常写,并非出于自我的爱好,而是希翼在群体中寻找一份对自己的认同。我知道,这不是虔诚的爱好,而是一种层层遮掩的虚伪。”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此刻,木力的话语尤显繁多。

凝视着眼前的好兄弟,石屹第一次感触到每一张用几百元洗出的照片是一鞭对孱弱的抽搐,更是一记讽刺自己炫耀的耳光。他十分清楚,一个政府官员的儿子与一个贫困农民的儿子的区别;他十分不清楚,同等年岁的伙伴为何连追逐爱好的权利都存在天壤之别呢。或许,悄然的沉默是对木力最好的安慰,过了许久,木力宛然一笑,说:“为何这么感伤?不像兄弟们的风格,让我看看你的照片吧!说不准,还能赐予我写作的灵感。”

变幻清朗的狂放,仿若首次的开场白,似乎刚才的一切丝毫没有发生。石屹回到了曾经的石屹,终是改不掉帕瓦罗蒂的高格调,震耳欲聋地宣告,“遵命!阿力,我仍然建议你,把写作坚持下去,不管源于何种原因,我始终相信,一如既往的坚持,像我的摄影,像你的写作,命运会馈赠予我们自己所追求的终极。”

木力微笑地点头,接着,他将石屹在罗布泊所照的一张照片传到了学校网站上。第二天,在学校的展览版上,一张寓意丰富的照片高高地悬挂在网站的最上方——

在干涸的湖畔旁,一棵坚毅的胡杨木以憔悴的身姿不屈地坚守,像一个追梦人一样,不清楚前面是否会有光明的降临,但是,依旧不改初衷地在黑暗中跋涉。于此,赠予自己,赠予所有虔诚的追梦人。 摄/石屹 文/木力

(二)

我感到在生命的天平上称量的所有生活都似乎是为了某种从不会发生的事所做的准备。

——叶芝

这是石屹与木力在第一年的第一天刻在书桌上的誓言,在烙印的一晃四年中,他们以自己所钟爱的方式比拟成一个终结者的影子。当再一次共睹这份誓言时,往昔的刹那美好便唯有幻化成心中最美的底片,今后的岁月亦是从此分道扬镳。可惜,他们的路始终不同,同样,也无法相同。在混沌的四年之末,石屹以一个摄影爱好者的身份成为社会的无业游民,而木力则以一位研究生考试通过者的角色等候高校学府的深造。在寻常人眼中,轻而易举地辨别出他们孰对孰错。然而,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没有失败者,他们同属于一个孜孜不倦的追梦人。可是,社会呢?在陆离的霓虹灯下,他们没有成功,亦没有失败,因为,他们全部是弱者。

分别之际,感伤万分。然而,人不能依靠回忆以支撑生存的勇气,更不能依仗幻想以苛求美好的未来。存于当下,他们没有参加一个可有可无的离别舞会,而是选择了最熟悉的地摊小吃,和蔼的老者、便宜的价位,勿论干净与否,不谈雍容华贵,只求一份回忆的祭奠之礼。

熟悉的面孔,触摸着曾经的记忆。时间出乎意料的快,脚步却想南辕北辙地放缓。其实,他们全都不擅长喝酒,然而,行走到具有特殊意义的今天,他们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式可以替代那一幕幕过往的纯美。终了,他们醉了,醉地一塌糊涂,醉地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只是,依稀记得一幅《最后的晚餐》式的对话——

“石头,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木力本不愿问这个敏感的话题,他实在害怕这份不知时趣打搅一分惜别的别柳情,但是,他仍旧为自己的好兄弟担忧。

“打算!当然有啊!继续我的摄影伟业,同时,找一份填饱肚子的工作也是首当其冲”,石屹永远保持一副永不凋零的豁达,在他的眼中,每一天的清晨皆是美好的笑靥。可是,由于每一个人的经历不同,木力却言而未尽,劝道:“你已经有选调生的指标,完全可以去当公务员。在当今的社会上,我想,一份铁饭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凝眸着木力严肃的表情,浮于石屹心中几分感动,感动于好兄弟的为他思量,感动于一份情深似海的情谊;同样,也有几分感伤,感伤于父母的不理解,更感伤于好兄弟的不支持。“阿力,《狂热分子》是你向我推荐的一部书,其中,白芝浩的一句让我感触许久,‘为了阐明一条原理,你必须夸大很多事情,而又应略去许多事情’。倘若你像我的父母一样劝我,我依旧会告诉你,‘为了我心中的追求,我会苦守一份执着,更要放弃许多充满诱惑的外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石头,兄弟惭愧了!读了这么多书,阅了这么多人,你是唯一一部让我读不透的书,唯一一个让我看不完的人。我不愿问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但是,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木力静默地说道。

“是书吧!唉,你这个书呆子,考上研了,还没忘看书。不过,你的文章,哥哥可是越来越难以理解了!”,石屹嬉闹般的调侃。

“不愧是大摄影师,人类的眼球也就属你的像素最高了吧!那本书是《浮士德》,其中有一句相信你一定喜欢,‘为之献身的,是销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赏玩,是被迷恋的憎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

“也许,‘几乎是盲目的,却又是愉快的,是生活本身的快乐’”。

“原来,你读过……”

“唉,你这个呆子……”

(三)

世界溢满了失望,除非你首先绝望。时过境迁,步入社会的他们行走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作为从社会机制中培养起来的一个温顺者,加之那一种隐瞒于表层背后的卑微情愫,木力的仕途尤为通畅,从基层成员攀岩至文化局局长的高位。然而,纵使作为一地文化的领头人,木力也愈来愈发觉自己的文化修养趋于干涸,滋生于内在的杂乱全是官场上一套套阳奉阴违的哲学。与之相对,石屹却久远地望尘莫及。整整二十年间,尽管摄影技术属于全国一流,可是,在现实的生活中,则陷入穷途潦倒的窘境。毕竟,奴役于现实的戏弄,梦想绝对替代不了生活最基本的物质来源。对此,木力不知多少次的劝告,而石屹犹如一头永不回头的浪子,在那一片烟雨江湖中,腾舞一章独孤求败的狂妄。本念人至中年,理应愈加理性,可是,在木力的眼中,石屹却走向了极端,不仅自己不忏悔,而且经常劝他辞去局长之位,以此发展失落多年的文学爱好。对此,他总有一种无法言寄的苦闷,至于为何,他不清楚,亦不愿清楚。忽而,他想起了莎士比亚,想到了《哈姆雷特》,更想到了一箴——

生命是伟大的,但是个人生命的处境却是具体的、世俗的,因此,往往是无奈的。

“喂,阿力,我是石头。明天,我要去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了,你在家乡等我传给你一张张照片吧!我的直觉告诉我,即将形成的图影将是我的一生中摄影技术的巅峰之作。”传来的石屹话音打断了伏案处理公务的木力。

惊愕、惊诧、惊恐……“石头,你给我回来!近些时日,西藏发生雪崩,你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傻事吗……”,木力焦急地说着。

“好兄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放心吧!不是有一句话吗?‘有什么比现实更荒诞、更意外的呢?有什么比现实更难以置信的呢’,现在的我要挑战现实!”石屹像一个斗士一样说道,像与木力的对话,更像与自己的一场对话。

木力本想再多劝说几句,然而,未等他言语,话筒的另一端早已是盲音的空白。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木力无可奈何地为自己的癫狂兄弟祈祷。

平静的日光被一段已成的事实所深深的阻断,窒息、滞闷、以致联想至死亡。结果不出所料,结果太出预料,某一天,一张不出名的旅游报刊的蹩脚处,刊登着一份讣告——

由于喜马拉雅山发生雪崩,导致数名摄影爱好者丧生。以下刊登丧生者姓名、身份证号,请其家属速速前来认领。

第二天,在《官场风云报》上刊登一则短讯,“L市文化局局长因原因不明而辞职,去向不明”。

年末,在第N届全球摄影比赛中,获得金奖的照片是一个名为石屹的摄影爱好者所照的《绝对的虔诚》,而颁奖宣言恰如其分地描述着获奖得主的一生,“他是一簇天山上的雪莲,用一生的痴狂来诠释一辈子的虔诚——对摄像的虔诚,对灵魂的忠诚。”

过了十年,一部名为《绝对的虔诚》的小说在全国掀起了一波摄影浪潮,其中,让大多数人为之倾狂的一句引言——

这世界一切都在开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