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与家乡
散文  2017年08月22日  阅读:1062

短暂的一周,我从鲁西南的小县城跨入杭州、上海这两座国际大都市,又在匆匆之间重归于鲁南的农村乡土。这一路从北到南,又从南回北,向北眺黄河,向南遇长江,有繁花锦绣的城市,有红瓦青砖的乡间,更有不同时代横亘在同一景幕上的哀鸣与澎湃……

——题记

(一)

事实上,我对沪宁杭之类的特大型及大型城市一直存有一种出生于落后小县城而携有的至微至漏的极度反感。走在这些闻名遐迩的国际都市间,你将发现,异地工人的灰头土脸与本地富裕人家的淡妆浓抹竟然只有一厘之隔,穷困孩童费了九牛二五之力才挣扎到的终点仅仅只是贵族孩童嘤嘤哭泣的起点。泪与笑、贫与富、城里与城外,在咫尺的空间中近距离的演绎,有多少真实,便有多少无奈!这一切,从冷酷的商业定律来看,市场经济起决定作用的时代注定了富贵与贫穷取决于一个人所具有的不可替代性,服务员、端菜生千千万万,而马云、马化腾、李彦宏只有一个。而从人之为人的角度来看,心中却不免一袭说不出的不愉,尤其一个人还在像杰克·伦敦笔下的拳击手一样为“一个馒头”而焦灼。

确切地讲,这一次的杭沪之旅实属故地重游,依偎着两三年前的记忆,我依旧可以摸索到曾经的模样。曲院风荷依旧,三潭映月依旧,即使是坐落在西湖旁的岳王庙,也依旧是二十五元一张门票。不过,这些“依旧”仍旧抵不过父亲依旧“兴高采烈”地带着我们去武林广场,去杭州大厦,和去那一幢幢异乡人眼中杭州应之为杭州的高楼广厦。忆得第一次来杭州,我常常窥测到父亲在涌如潮水的人流中逆流而行,在那一排排写字楼的背后痴想“何处是故乡”,更常常会向我倾诉一些“一件外套为何售出数万元”的迷惑。暗自揣测,在父亲和像父亲这群在杭州的异乡人的世界里,杭州是无法用西子湖畔、千年宋城、西溪湿地与钱塘江潮所取代,也无法用越王勾践、杨公万里以及吟唱着“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苏东坡所比拟,它或许只能用眼前这忙碌的人群、直入云霄的高楼和一摞摞价格昂贵的奢侈品所等同。在此地,有小县城里所没有的明净街道,有农村所没有的知名风光,还有随处可开又随处可停的摩拜单车;在此地,杯盏之间,有人生惨淡的寒冷!金碧之后,有平凡世界里的晦暗!

“阳子,快过来看!”父亲无比惊讶地唤着,“你说究竟是何等的质料足以让这一双皮鞋能够卖到六万?”是啊,一双皮鞋究竟为何高达六万?它的目标群体是什么?应该怎样用营销学4P理论去诠释呢?政治经济学上讲,价格围绕价值上下波动,但现实的生活远远比教科书上的理论更具荒谬更具悲欢,在真实的情景中,对像父亲、像我这样来自小县城的底层群体而言,我们所理解的价格刻薄地等于成本,甚至等于使用价值。私念,父亲在问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貌似要从他那曾学过商科的儿子索取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我更愿意把这种疑问解读成这些高昂的商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是一个异乡人,解读成一个异乡人在繁荣都市里所饱受苦水而无人倾告的哭诉。梁晓声在《中国生存启示录》中提及,背井离乡的五零后、六零后们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但他们无一不在准备着随时回家。为何回家?是他们的眷恋!还是他们的心感到孤独与寒冷!对城市而言,像父亲这样的异乡人,不管有没有梦想,注定都是它的过客。

细细盘算,父亲作为杭州的过客已经有六年之久了吧!具体言之,这是他除了汶上小县城之外停留时间最长的一座城市!作为出生在风雨飘零的六八年的他,文革的记忆并不清晰,但红薯却是他童年最糟糕的印象。好不容易熬到青年,但在纺纱厂尚未做足工人瘾的时候,MBO、《从头再来》、郎咸平与顾雏军之争铺天盖地而来,政治高层思想观念的纠葛演变成底层工人中一眼望不穿的悲凉,在弹丸之地的县城里,纺纱厂、织布厂这些曾经在集体经济时代里辉煌无比而又令人扼腕的故事瞬间泯灭,纺纱工、织布工成为时代转型中家乡与异地的双重流亡者。济宁、青岛、南昌、再至杭州,一面向南,又一面朝北,父亲的脚步越来越慢,眼中溢满了越来越多的恐慌,但历经的城市却越来越多,烟瘾越来越大,忽然间,我竟不太敢确定父亲的那本诗集《月光下的脚步》究竟是指的是济宁、汶上的月光,还是南昌、杭州的月光,抑或在某一夜乘坐某次列车时经过某地的月光。

异乡人,你还能“走着、走着、便成了鸟”吗?

异乡人,你还能“摘几朵”腊梅“带回家”?“家里的雪”倘真化了吗?

何为异乡?何为异乡人?在告别杭州的前一秒,为了赶上驶向上海的早班列车,我们在凌晨五点半便在拥堵的BRT站台上焦急等候第一班专线的到来。一秒,两秒,三秒……禁锢了许久的时空,最终被匆匆驰来的BRT打破。开启车门的那一刻,我深刻地领悟了何为“无立锥之地”的深谛!人挨人、人挤人、人潮鼎沸,有的前面抱着行李箱,后面背着双肩包,有的一手拿着文件包,一手啃着干瘪的苹果……也许,这就是杭州!也许,我应该清楚凌晨五点半的杭州BRT本应如此!但不要忘了,这仅仅只是杭州的边角地带——余杭区!

这些居住在余杭而工作在杭州城里的乘客们,他们更多的可能是操着吴侬软语的杭州本地人,可当一想到从居住地到工作地便要在车厢中耗掉一个半小时时,他们是不是也有异乡人同样的叹息呢?

(二)

一直以来,我从未将到达目的地视为旅行的起点,而是将出发的那一刻作为游走号角的第一声。与观赏有形的著名景点、体察无形的地域文化相比,我更喜欢观察行走在这片地域上的各色各样的个体。

在K124列车上,幸运地遇到一对健谈的老年夫妻。而之所以谓之为“幸运”,是因为相比于青年、少年,老年人是一部部沉重的历史书,在濒临盖棺之论的年岁里,透过他们的皱纹,后世可以触摸到时代变迁的脉搏——“变迁”是每一个时代与个体的永久主题——据两位老人讲,他们是世代定居上海的本地人,用毕生的心血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获得了两套房产。然而,恰如中国的父母作为普天下之下最慈爱的双亲,他们把两套房产分别送给了成年的儿子与女儿。但鉴于各自成家的儿女与两人居住在一起多有不便,于是又用退休金在离上海很远的嘉定租起了房子。只是偶尔,回上海,也就是回自己的故乡,去看看忙碌的儿女和正在上学的孙子与外孙。写到这,我对这两老口充满了敬佩与同情,敬佩的是两人的明理,明子女之苦,理子女之痛,同情的是两人的遭遇,正如老太太开玩笑地说道:“做了大半辈子的上海人,竟然在最后却落到离开上海的结局!”,我猜不透这句话中到底有几分留恋有几分怨恨,即便是有几分怨恨,我也很难完全归咎于他们的子女!可不归罪于子女,又该归罪于谁呢?静静地听着,他们一会儿聊起“互联网+”,一会儿谈及物联网,忽感——他们虽然不住在上海,但仍有毕生摆脱不去的上海影子。

临近上海南站之际,那位上海老太指着不远处的摩天轮说道:“那个摩天轮在我小时候就有,你们可以去那儿转一转!”哦,原来,上海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都有特有的位置,永远是自己的家!

由于接连数日的往返奔波,使得我们不得不在外滩一边休息调整,一边静候夜幕的降临。白天,没有暮色滂沱,没有霓虹衬托,整个浦东虽繁盛在外,但总予人一种翻版CBD的不快,无非是高楼高了几层,多了几栋。但伴随着夜色的渐趋包裹,伴随着震旦大厦荧屏上的倒计时,伴随着和平饭店旁钟声的响起,晚上七点,一场华丽的霓虹盛宴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凝视着东方明珠上肆意的光舞,不觉心潮澎湃,像饮下了整条黄浦江中的水,舞动着心中从未有过的誓言。何等地通畅!何等地痛快!何等地淋漓!刹那明了,上海之所以称为上海,正是因为渗透在这一帘帘霓虹影中,我们可以目睹到一座年轻城市在东方的屹立,仿佛是面对一个阳光朝气的年轻人,你虽不知道他的未来究竟怎样,但仍旧会为那种从他身上散发的万丈光芒所吸引。不知不觉间,为他倾倒,为他折服,为他祝福,为他远眺!

想一想,一八四〇年的号角为暮鼓晨钟的帝国洞开了国门,上海从襁褓中毅然成长为西方“冒险家的乐园”;想一想,一九三七年的淞沪,谢晋元坚守“四行仓库”,打破“三个月征服中国”的血战四昼夜;再想一想,眼前的这座现代化的上海城在屈辱中睁眼,在硝烟中成长,在现实中矗立。别忘了,与号称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华夏史相比,他的年龄仅仅只有二百六十七岁!

时值此刻,尽管回到家乡已经近一周的时间,但我仍旧无法忘记在浦东即将灯火灿烂的霎那,我那一汪像死去一般的血液突然沸腾了起来,竟毫无知觉地延伸出从未有过的幻想——我特想、特特想、特特特想在这座城市中生活,即便是只能企及生存的层面,我的人生也无所遗憾!只有在那一刻,我方才参悟——即便北上广再不相信眼泪,苏沪浙再不相信棉被,但仍旧会有一批接一批的年轻人朝气蓬勃地驶向这里!不仅仅是现实层面的机会多,更是理想维度的生根发芽地。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已然了悟上海已经不再是最初理解的上海,因为“上海”的背后有底层的挣扎,有底层的痛苦,更有底层的眼泪,但同时也有底层的希望,底层的理想,底层的奋斗,和底层的拼搏!

“把城市的血液融入自我奋斗的骨血”,这是我最想对上海,也是对自己所说的。

(三)

从杭州、上海风尘仆仆地赶回埋藏我十九年的小县城,然后,又陪着女友去了家乡。女友的家乡是一个称为满家村的地方,走进村中,便可一眼看到拾级而上的玉米棒子地与花生果子地,有时候,还可以看见几只羊在路旁悠闲地吃着草。甚至在夜晚,还可以看到全村人集体捉爬叉的盛况!活脱脱的一幅田园风景图!

面对此情此景,人们无疑会联想到上述所提及的上海、杭州的霓虹漫天。当然,与这些大都市的垂影相比,这份田园风光逊色的不止是一个世纪!尤其在光怪陆离的当代,即便是许多生在乡村的年轻人,也纷纷通过上学或打工等方式离开这片滞后的土地!谁也不想像父辈一样去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于是便想出了“逃离”两个字眼来表示厌恶。只是,在万籁俱寂的异乡都市,又是谁在缅怀那一抹家乡田园式的安宁与和蔼!

或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在满家村的几天中,路遥《人生》、余秋雨《借我一生》是陪伴我的两本书,也是最应景的两本书。在读完这两本书之后,我竟不由得生出一些奇怪的思考——

正像路遥、贾平凹的陕北、莫言的高密、余秋雨的余姚,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文学的“家乡”,他们有的一辈子生活在文学家乡,有的只是童年时期曾居住在文学家乡,甚至有的仅仅出生于文学家乡,但这都不曾丝毫影响这些作家对自己文学家乡的思念与发挥,思念一辈子,发挥一辈子。

这到底归于何因呢?

王沛人在《六十年代生人成长史》中讲道:“中国虽然城市化了,但它的骨血还是乡村”,同样的道理亦可适用于文学。中国文学尽管随着中国社会步入现代化、后现代化,但它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种着玉米棒子、种着花生果子、晚上响着嘟嘟知了声的广袤无垠的农村大地!就像在晚上大街上闲坐,你会蹩见村里人聚在一起拉家常,从东呼到西,从南唤到北。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展开的历史,每一个人都对村里的人文风情了如指掌。那一刻,我想到了杭州的广厦,外滩的风景;这一刻,我写道——

在上海,风景是活的,人是死的;而在乡村,风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无影无踪间,文学产生了,文化也随之产生。

后记:

慵懒的岁月让灵魂死去,又让灵魂醒来。这一路,惊心动魄,胆战心惊。躲在安宁景幕自我纯粹是一种世间莫名的存在,而世间才是个体最宽大的背景。许是校园的最后一年,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文字想写,但真想说想写的时候,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写。

现实的确无法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二十多年间,有得意,有失意,但一颗心还是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行尸走肉,想去拥抱理想,甚至是幻想,但这种理想或幻想到底是不是一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呢?我不知道!路遥曾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在紧要的关头,我还是想去拔掉夹着的尾巴,坦坦荡荡地做一个洞穿灵魂的人!

其实,留给历史的,当属于记忆;留给人生的,应该是奋斗!